中国古典诗词里的“人与自然”

2020年12月26日 0 条评论 683 次阅读 0 人点赞

   

    “人与自然”是古今中外文学的永恒主题。当我们被辛弃疾“我见青山多妩媚,料青山、见我应如是。情与貌,略相似”(《贺新郎》)的词句倾倒之时,也会被爱默生的优美文句所感动:“田野和树林给予的最大快乐是人和植物间玄妙关系的暗示。我并非独自一人,也不是没人认识我。它们向我点头,我向它们点头。”(《爱默生演讲录》,[美]爱默生著,孙宜学译,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,2003,P220)文学对自然的态度无疑是对科学主义自然观的反拨,因为科学虽然让我们更真切地发现了自然,但也让我们从合理地利用自然走向占有自然,改变自然,消费自然,破坏自然,而文学对于自然仅仅是审美的。韦勒克说:“审美经验是一种凝神观照的形式,是对审美对象的性质以及性质上的结构的一种喜爱的注意。”(《文学理论》,[美]勒内·韦勒克、奥斯汀·沃伦著,刘象愚等译,江苏教育出版社,P287) 

    大自然是中国古代诗人取之不尽的灵感源泉,对自然风物的吟诵和对人与自然关系的感悟,成为了中国诗歌源远流长的一个传统,《我见青山多妩媚》这部古典诗词选本就是这一传统的细致梳理。古代的诗人们决不像大多数当代人那样,只会空洞地赞美自然,或者像旅行团那样用金钱和感官消费自然。他们真正呈现了自然的美。 

    中国古代诗人对于自然的观察非常细致。孔子说,诗不仅可以让我们了解社会,还可以让我们“多识鸟兽草木之名”。和一切艺术美审活动一样,自然审美也需要关于审美对象的知识,但这不是自然科学的解剖和分析,而是用眼睛和心灵观察到的整体知识,是和布封《昆虫记》一样的博物学。春天,晏殊知道“燕子来时新社,梨花落后清明”(《破阵子》);秦观也知道“有桃花红,李花白,菜花黄”,“正莺儿啼,燕儿舞,蝶儿忙”(《行香子》)。风雨之夜,春眠醒来,孟浩然断定“夜来风雨声,花落知多少”(《春晓》);李清照则断定“应是绿肥红瘦”(《如梦令》)。细心的苏东坡发现“放生鱼鳖逐人来,无主荷花到处开”(《新城道中》);杨万里则捕捉到了“小荷才露尖尖角,早有蜻蜓立上头”(《小池》)。 

    中国古代的诗人能运用出色的语言将自然描述得如画一样生动完美。诗中有画,画中有诗,是中国传统艺术的一大特色,书中几乎每一首描写自然的诗词,都是一幅山水画、花鸟画和风俗画,让我们心旷神怡。“明月松间照,清泉石上流”(王维《山居秋暝》)是清丽的山水小品;“野凫眠岸有闲意,老树着花无丑枝”(梅尧臣《东溪》)是典雅的写意花鸟;“市桥压担莼丝滑,村店堆盘豆荚肥”(陆游《初夏行平水道中》)则是乡村的年画。不仅如此,他们的诗还可以超越图画所提供的视觉审美体验:“两个黄鹂鸣翠柳,一行白鹭上青天”(杜甫《绝句》)是听觉的审美体验;“遥知不是雪,为有暗香来”(王安石《梅花》)是嗅觉的审美体验。 

    中国古代诗人将情感和人格转化到自然之中,写出的不仅是客观的美景,而且是丰富的心灵与自然的人性。“秋风萧瑟,洪波涌起”,是诗人壮怀激烈的投射(曹操《观沧海》);“山光悦鸟性,潭影空人心”(常建《题破山寺后禅院》),是诗人对自性的顿悟;“相看两不厌,唯有敬亭山”(李白《独坐敬亭山》),是诗人与青山的默契;“霜禽欲下先偷眼,粉蝶如知合断魂”(林逋《山园小梅》)是诗人清高人格的反衬;“春潮带雨晚来急,野渡无人舟自横”(韦应物《滁州西涧》),是诗人无尽的寂寞与怅惘。 

    古人有关“人与自然”关系的感悟极具哲理内涵。早在两千多年前,中国的老子就已经思考“道法自然”。从哲学的角度看,“自然”不仅指非人为的天然的宇宙万物及其运动过程,也指思辨意义上的宇宙本体和事物的本质与本性。在中国文化中,“人与自然”的和谐也称作“天人合一”,而“天”的概念非常广泛:宇宙是万物的“天”,男女是伦理的“天”,身体血气是自我的“天”。和谐美丽的生态、和谐互爱的社会、和谐愉悦的身心都是“天人合一”的状态。因此,《我见青山多妩媚》除了选取大量歌颂大自然的山水诗词、边塞诗词,还有歌颂回归自然、回归温情的田园诗和风俗诗,陶渊明向往耕读自由的生活:“既耕亦已种,时还读我书。穷巷隔深辙,颇回故人车”(《读〈山海经〉》),“舂秫作美酒,酒熟吾自斟。弱子戏我侧,学语未成音”(《和郭主簿》)。孟浩然、陆游陶醉于“开轩面场圃,把酒话桑麻”(《过故人庄》),或者“箫鼓追随春社近,衣冠简朴古风存”的乡村田园场景。当然,还有“我本楚狂人,凤歌笑孔丘。手持绿玉杖,朝别黄鹤楼”的狂歌(李白《庐山谣寄户待御虚舟》),“痴儿了却公家事,快阁东西倚晚晴。落木千山天远大,澄江一道月分明”的逸唱(黄庭坚《登快阁》),那是心灵回到自我时的纵情与愉悦。 

    这本诗词选揭示了一种终极性的审美体验,即作为审美对象的自然不同于人类创造的艺术作品。自然是造物主,是我们的由来和归属,既带有原始的意味也带有终极的意味。也就是说,真正的欣赏自然的过程,不是以欣赏者为中心的,而是以自然为中心的,人类欣赏自然的过程,就是皈依自然的过程。这首先体现在语言会失去描写和形容能力。庄子说“天地有大美而不言”,突然在大自然中领悟到这种大美,邂逅到本体的诗人也不欲言。陶渊明在“采菊东篱下,悠然见南山”之际,却说“此中有真意,欲辨已忘言”(《饮酒》);陶弘景回答皇帝说“山中何所有,岭上多白云。只可自怡悦,不堪持赠君”(《诏问山中何所有赋诗以答》);张孝祥在“玉鉴琼田三万顷,着我扁舟一叶”之时,却道“悠然心会,妙处难与君说”(《念奴娇·过洞庭》)。其次表现为人对自然永恒性的赞美、向往和对生命短暂的无尽感伤。东晋女诗人谢道韫赞美巍峨的泰山“非工复非匠,云构发自然”;接着就感慨命运的无常“器象尔何物,遂令我屡迁”(《泰山吟》);最后表达了回归自然怀抱的愿望“逝将宅斯宇,可以尽天年”。脍炙人口的唐诗《春江花月夜》,以青春的情思抒发于浩渺的宇宙,在“人生代代无穷己,江月年年只相似。不知江月待何人,但见长江送流水”的吟唱中,人类的生命和情感获得了永恒的意义。(徐兴无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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